破庙温情(1 / 3)
“我曾经吃过人肉。” 李昱的头埋在她的颈侧,温热的呼吸从搏动着的血脉直到敏感的耳后,他的呼吸没有任何章法地游移着,像一个茫然的孩子无措地寻找不到答案。 沈朝有些怔愣,李昱急促地说着,“很难吃,很难吃,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肉。 “那是一个小孩子,瘦骨嶙峋的孩子。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细,只有肚子是鼓囊囊的,剖开之后里面都是水。他死的时候双眼睁得很大,就在刚才他还抱着我的腿说,‘哥哥,我好饿,我们能活下去吗?’ “我没能回答他的问题,因为下一刻他就变成了那群人的盘中餐。” “那群人本来是农民,曾经笑着给我井水解渴,问我水甜不甜的农民,一年从头累到尾只能勉强温饱的农民。他们被日光晒得黢黑的面庞上是一道一道深深的沟壑,凹陷下去的眼窝中是对生的渴望。 “他们想要活下去,他们,只是想要活下去。” “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反抗,赈灾的粮,赈灾的钱一定是被那些人吞去了,为什么要把屠刀挥向更弱小的孩子?他们说,有一群人扛着锄头去县衙上闹事了,但是很快就散了。 “不是因为害怕,不是因为官兵太过强大。我不懂,我问为什么? “他们说,官老爷下令只要现在放下锄头就能领一碗粥。所以领头的人死了,剩下的人都领了一碗粥。 “所以,没有人再站出来了。 “其实我也差点被吃掉,可有人见过我。他们知道我身份很尊贵,他们想,只要带着我找到家,他们就能吃饱饭了。 “可他们最后被杀了,是饿着肚子被杀的。” “大灾之后是瘟疫,我几乎以为自己会死于瘟疫,尸体铺满了整个道路,州府的城门不会为我们打开。 “州城之内是一片祥和,歌舞升平;州城之外是白骨露于野,荒野无鸡鸣。 “赈灾的大人来了,听说她杀了知州,开仓放粮,安置流民,祛除瘟疫。我不知道她叫什么,我只知道他们都称她为沈大人,她走时所有的民众夹道而送,泣不成声,我也在其中。” 当年燕王携其妻子去往封地之时,恰逢平州大旱,燕王世子走失。其被寻回宫中之后,先帝以照抚燕王世子之借口将其扣于京中,自此与燕王夫妇分离。长于宫廷,困于重重宫墙之后。 而那一年的平州大旱,是她去赈的灾。沈朝张了张嘴,嗓子却像被粗糙的石子哽住一样,说不出话来。 岁大饥,人相食。其实是史书之上很轻描淡写的六个字。 身居上位者,便可轻易忽略。唯有亲自经历过,才会懂“哀民生之多艰”这六字。 李昱喃喃着说:“身居上位者便可视平民如草芥,再残酷之事实最终都只化为纸上轻描淡写的一句‘死伤数千之众’。他们只觉自身有诸多不能成之事,诸多遗憾。 “孰不知这天下万民皆如洪流中之尘埃,也远比他们更身不由己。这些百姓并无选择之权,只能被浪潮推涌着前进。 “朝代兴亡皆是,百姓之苦。” 朝代兴亡皆是,百姓之苦。这话极沉,极重,压得人直不起腰来。 压倒了无数战乱中流离的百姓如浮萍般的一生;压倒无数宁死不屈,愿以此身长报国的士人;压倒过春风十里,尽荠麦青青①的扬州路;独独没有压倒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,还有钟鸣鼎食的世家。 李昱低垂着头,垂落的长发遮挡住面容。看似平静的表面下,他手上青筋暴起, “从那时起,我心中所向便是让他们都吃饱饭。让天下仓廪实,百姓衣食足。幼有所养,老有所依,海晏河清,天下太平。” 沈朝捧住他的头,摸他因为悲痛而颤抖着的眼睫,擦去他脸上沾染的尘土,触碰他咬得泛白的双唇。 她说,好。 沈朝又说,“你醉了。” 李昱应是,“我醉了。” 他若是成为燕王,其治下百姓定会安居乐业。沈朝犹豫了。 是忠于那并不值得忠诚的皇帝,还是背弃承诺择明主而栖之?人生总是诸多的不圆满,而她也总需要在两难的境地中抉择。 * 沈朝望着雨幕渐渐出了神,她以为李昱应当是睡沉了,因为枕在她颈侧的呼吸平稳安逸,所以当李昱突然开口的时候,她被吓了一跳。 “你不是说会留在那里吗?你不是说要做你那闲云野鹤逍遥之人吗?” 他这是酒醒了? 沈朝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,没想到还是问起来了。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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